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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新羽作品:《等待獅群》

2017-05-14 23:59:06 | 原作者:cmsadmin | 來自:cmsadmin |   點擊量:

摘要:我還記得那群羚羊奔跑而過的轟鳴,塵土在陽光下升騰,樹葉微微顫動。我記得你把望遠鏡遞過來,鏡筒曬得微微發(fā)燙,緊貼在我掌心。你突然笑了起來,把零散在地的工具收拾到背包里。

1

我還記得那群羚羊奔跑而過的轟鳴,塵土在陽光下升騰,樹葉微微顫動。我記得你把望遠鏡遞過來,鏡筒曬得微微發(fā)燙,緊貼在我掌心。你突然笑了起來,把零散在地的工具收拾到背包里。

那年深夏,我們來到非洲東部的某個草原上,等待獅群。每天夜晚,都拎著手電漫不經(jīng)心地檢查著防御設(shè)施。偶爾會有其他人從這里路過,飛行器們在那顆藍色月亮旁邊拖曳出幾道光痕。

你喜歡獅子,對吧。我見過你搜集的那些畫冊,雄獅有著蓬松的金色鬢毛,而母獅的神態(tài)也都很傲慢。這就是你為什么要在我們新婚之后把度假地點選在這里。

你說我是你的繆斯。其實并非如此,獅子們才是。從容不迫的姿態(tài),撕咬獵物時漫不經(jīng)心的殘忍,那利爪和尖齒,所有力量與速度,所有金燦燦的顏色。它們才是你想得到的一切,我早就明白了,但我沒有反駁你。我知道像你一樣的畫家,才華橫溢,精彩絕倫,總會有一些屬于你自己的虛偽與固執(zhí)。

我崇拜你,鼓勵你做自己想做的一切。

我沒想到這會把你推入深淵。

老朋友借給你一臺生物鐘調(diào)節(jié)儀。你用了5個小時來調(diào)試設(shè)置,來布置那些干擾器。憑著它,你能始終精神抖擻地創(chuàng)作,整整幾周都不需要睡眠。

我看見你跪在一個螞蟻窩附近,汗毛里穿梭著無數(shù)個黑色的討厭鬼,本應(yīng)帶來可怕的奇癢,然而你無知無覺。沉積在土壤中的高溫逐漸滲了出來,這是一種黏膩燥人的熱度,而最后一陣微風(fēng)也消逝在昏暗日光中。

你在畫草原,用最古老的那種油畫顏料和畫布。

我在樹屋上用望遠鏡看著你,覺得自己仿佛生活在幾百年前。在最近一次工業(yè)革命后,我們不用再擔(dān)心空氣、食物、水,或生命的短暫。我們無憂無慮地活著,惟一需要做的就是與無聊搏斗,并在追求藝術(shù)的道路上取得節(jié)節(jié)勝利。你專心致志地創(chuàng)作著,仿佛沒有任何人能讓你扔下手里的畫筆。

你扔下了手中的畫筆,轉(zhuǎn)過身望向我。你額頭上滑下的汗滴被眉毛擋住,眼睛里滿是困惑。你指向遠處。你聽見了,或者看見了什么東西,我們的警報沒有響,所以那不是獅子。

我拿起望遠鏡,第一次看到了他們。

2

這片草原已經(jīng)被我們預(yù)訂了,但那群牛仔還是搖搖晃晃地溜進來。氈帽,馬靴,惹眼的手帕,匕首與短槍,騎著自己心愛的小馬。從那夸張的帽檐下看到他們年輕的面孔。

你掏出了口袋里的槍,并沒有用槍口指向誰,只是那么困惑地站著。

牛仔們離這里越來越近。他們摘下帽子沖你揮了揮,似乎還有人在吹口哨……離得這么遠,我什么都聽不清。

為首的年輕人把眉毛戲劇性地挑高,吹了聲尖銳的口哨,然后若有所思地打量著你。他似乎說了些什么,而你靜靜地站在那里,留給我一個無動于衷的背影。

那些牛仔們大笑著,向更遠的地方走去。

你開始收拾東西,動作里有著難得一見的粗魯。而我留在原地,意識到自己的雙手已經(jīng)緊握成拳,掌心潮濕。那只脆弱的、羽毛筆狀的東西就捏在我的掌心里,最新款的顏色采集器。

不知道為什么,我舉起采集器對準(zhǔn)了那群牛仔的背影。逆光而行時,他們背影的邊緣都泛著模糊的光暈。

我采集到了一種昏暗的金紅,讓人聯(lián)想到日食時分被吞噬的太陽。

回來之后你告訴我,這是群“無所事事的流浪者”。就是說,他們還保留著上個世紀(jì)的古板思維,不明白也不尊重分享。那種沒有被感化的少數(shù)派。

他們似乎在草原中央的某個位置安頓了下來……然后,制造出各種恐怖噪音。說實在的,真不是什么好鄰居。

最近一次是爆炸聲。

當(dāng)時我正待在皮劃艇里,把儀器一毫米一毫米地沉入湖心,小心翼翼地記錄下湖水透明度的顏色。我聽見可怕的巨響,回頭時只看見爆炸后的碎片像禮花般燃燒著,向各個方向崩散,一簇小小的蘑菇云升向了天空。

這讓你非常生氣……你去抗議過幾次,對吧,好像是5次。而不管如何,那群人都像偏執(zhí)狂般一次又一次挑戰(zhàn)著我們的忍耐極限。

他們似乎在組裝某個巨型儀器。很正常,這個世界上四處都有巨型儀器。

謎團在于似乎每天都會有人離去。曾經(jīng)的五六十個帳篷已經(jīng)變成稀稀疏疏的十三四個,而每天騎馬在周圍巡視的人也只剩下20來位了。原本有至少上百人的,我可以肯定。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這些。

3

在很早以前,我們有過一段關(guān)于色彩與藝術(shù)的談話。是在我們才認識不久的時候,巴黎,一個無事可做的傍晚。

“他們能從這顏色中看到什么?”你捏住我的采色器,慢慢調(diào)節(jié)著,對準(zhǔn)那個不知矗立了幾個世紀(jì)的鐵塔。轟鳴過后,夕陽的深紅色沿著筆桿蕩漾而起。你的嗓音有點沙啞,像是早晨剛睡醒那樣的沙啞,聽上去讓人放松而不是難受。

那時候我把自己視為藝術(shù)家,迷戀于搜集稀奇古怪的顏色。而你喜歡在世界各地旅行,去搜集各種不同的“情緒”。我們都擅長于把自己喜歡的東西采集并收藏起來,擅長于提供歸宿。

我記得我當(dāng)時對你搖了搖頭,實際上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否定什么:“看到同一種顏色,比如說紅色,不同的人也會看到不同的東西,鮮血,火焰,夕陽,或者涂滿口紅的嘴唇。”

你笑著把儀器放到一邊:“真可惜,你的色彩沒有與之相對的情緒……在我看來這就不算藝術(shù)?!?/p>

“惟有單純的客觀的色彩才能給主觀感受提供空間?!蔽矣行┚o張,隨后才意識到你并無惡意。作為回應(yīng),我也表達了對情緒搜集的興趣。

你笑得越發(fā)坦率,然后解開幾顆扣子,展示出掛在胸口的十字形掛墜。那是記錄情感的裝置,不是真正的情感,而是脈搏、血壓、激素含量、神經(jīng)電流等一系列生理指標(biāo)……它能記錄的不過是這些而已。足夠接近了。你給我講過那些歷險的故事,曾經(jīng)有一次你去了外太空,在那兒待了整整兩年。我還記得你那畏懼而懷念的神色,我還記得你告訴我,這是因為“一位作家想知道,孤獨會不會導(dǎo)致人失去理智”,所以你替他去冒了險,你的答案是,“不會,但太空食物的口感實在是可怕極了”。你還獨自在馬里亞納海溝里的簡陋潛艇里待過幾周,從那些掃動的光柱來觀察黑暗海底,那些奇形怪狀的生物。

憑借迅速發(fā)展的醫(yī)療技術(shù),我們有了成百上千年的平均壽命,可是生活也越來越無聊。所以你喜歡安全地冒險。就像你喜歡度數(shù)極高的酒,喜歡沙漠或極地。就像你喜歡我。然而你不喜歡那些不按套路出牌的危險分子。他們堅持封閉自己的頭腦和心靈,拒絕分享任何情緒或記憶,從不攜帶任何記錄裝置,只憑自己脆弱簡單的肉眼來面對世界。他們很粗魯。

他們不明白藝術(shù),也不明白我們。

4

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只獅子。那天晚上,它出現(xiàn)在我們木屋周圍,皮毛是暗淡的土黃色,背上的骨骼嶙峋地突起。這只兇猛的貓科動物顯然已經(jīng)瘦成了大貓。我想不明白它到底在吃什么——它一直是在吃草。聽見聲響后我戴上夜視眼鏡,看到它正試圖用尖銳牙齒啃食那些植物纖維。

你明白我的困惑,低頭收拾著那個設(shè)備箱。里面是我看不懂的儀器,好像和那個生物鐘調(diào)節(jié)儀屬于同一系列。你擺弄著那些精致的金屬按鈕。

“我去檢查那個干擾器?!蹦阆蛭冶WC,“很快就回來,可能有點兒小問題?!蹦阋泊_實很快就回來了。

你沒有直接給我答案,沒有告訴我一切問題都解決了。我打開門后,你并不急著進來,只是望著月光下的草原。藍色月光下一切都變成淺藍色。

“真是些聰明的動物?!蹦阏f。

而我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動物們開始對抗本能。

你斷斷續(xù)續(xù)地做出解釋,邊說話邊咀嚼自己嘴里叼著的半截草莖。我知道那是什么味道,發(fā)酸,帶著土腥味,你稱之為“生機勃勃”。

不是小問題,親愛的。不是功率過強,而是設(shè)置本身出了錯誤。

我們重新計算了數(shù)據(jù),然后一致認為應(yīng)該出去檢查一下那些干擾器,順便,不得不,去詢問一下處于地面干擾場的牛仔們有沒有感到什么異常。

我們停下車,朝帳篷群走去。

那臺高塔狀機器已經(jīng)被組裝好,聳立在草原的中央,在夜晚成為一片模糊的黑色陰影。才晚上八九點鐘,但那些牛仔似乎全都睡下了,或者全都離開了……沒有任何交談聲。我們在附近繞了一圈,才走向那個高塔。

有人站在塔下。他甚至不是曾經(jīng)那個領(lǐng)頭人,而是個有些陌生的方下巴,正在專心致志地用巨型扳手費力地擰機器上的某個部件。

“晚上好?”你遠遠地就沖他喊。你的聲音在夜色中變得模糊。而他終于抬頭,像是才意識到我們的存在。機器上有燈光正閃爍不定,能看到昏黃燈光下他瞪大了眼睛。

“他們呢?其他人呢?”你還是不明白。

牛仔臉上的猶豫消失了,他給了你迅速的一瞥,眼里閃爍著光芒。他抿起了嘴唇,根本不打算解釋。而我拽住你的胳膊,指著他腳下那條土綠色的東西。沒有什么生物的皮毛會是這種顏色。隨后,當(dāng)注意到上面褐色的凝固物,你才明白那是一截人腿。你反手?jǐn)堊∥业募绨?,像是打算用這樣的動作來表達什么保護或安慰??晌夷芸吹侥愕目謶郑H愛的,我能看到你。

一切都變得顯而易見,地面上的污跡是成攤血液,腥臭也開始變得刺鼻。我們?yōu)槭裁春鲆暳诉@些。這些原本可以延續(xù)成百上千年的生命停止了。

你喜歡冒險。所以你不自覺地松開了我肩膀上的手,向前走了幾步好像要看個究竟。

“你以為這是什么?”牛仔終于開口,他的聲音遠比我想象的沙啞。平靜而絕望,讓人想起落入陷阱的猛禽?!斑@是墓碑,是巴別塔,它會把我們最終的答案送給地球上每個人。”近乎是喃喃自語。

你堅持朝他走去。而他因為你的靠近而緊張異常,甚至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支槍,猶豫不決地把槍口對準(zhǔn)你。

“你們從來不懂規(guī)則!”你停住了,朝那人低吼,“你們玩過界了!”

“是你們先向混亂妥協(xié)!”牛仔的聲音帶著奇怪的顫抖,說不上是恐懼還是虔誠,“我們嘗試了很多種死法,溺水,中毒,失血過多……我知道那些感覺,每一種?!彼檬肿Я俗Р弊由系睦K鏈,舉起一個東西朝我們晃了晃。那里掛著的是情感記錄儀。

“那些制定規(guī)則的人才是獅子,獵物是我們那些古怪的念頭。不,死亡才是獅子,我們都是獵物……”牛仔隨著你的前進而向后退了幾步,用手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整個地球要徹底完蛋了。世界會坍塌,然后是爆炸?!彼劾餄M是淚水,看上去年輕而脆弱。

他們在違抗本能,違抗規(guī)則。他們在擁抱死亡。

“總有辦法的?!蔽抑荒芸吹侥愕谋秤?,但你的聲音聽起來很緊張,“我們至少可以毀掉那些機器,可以退一步,像過去那樣——”

“不能!”牛仔幾乎在大喊大叫了,他把槍對準(zhǔn)了自己,“我不能!”

“那就先把槍放下!說真的,自殺……”說最后兩個字的時候你語氣里帶著尷尬的笑意,就像在努力讓這整件事像是什么笑話。而那個牛仔現(xiàn)在真的在尖叫了。他猛地啜泣了一聲,把手槍扔到一旁。然后他爆炸。

上帝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大概是吞下了幾個定時炸彈。血霧在我們眼前升起。

最后一種死法,令人終生難忘。

我渾渾噩噩地,恢復(fù)意識的時候發(fā)現(xiàn)你已經(jīng)把我抱了回去,我完全不記得自己當(dāng)時做出了何種反應(yīng)。但是在后來,檢查采色器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里面多了一種顏色。混沌的灰色。這就是我下意識之中的舉動所得到的答案,這就是死亡的顏色。

5

我們先去湖里洗了個澡,才飛快地跑回樹屋。我不等頭發(fā)變干,用床單直接裹住身體,覺得自己需要昏睡幾十個小時才能恢復(fù)思考。你坐在床邊打開了一瓶酒。在我醒來之后,發(fā)現(xiàn)地上擺放著五六個空酒瓶。

我們在樹屋里待了很久。直到第四天傍晚的時候,才打開窗戶通氣。在那個小小的露臺上,你喝掉最后一口啤酒,把空罐子扔向樹下。被砸到的枝葉發(fā)出細碎的窸窣聲,在夕陽下泛起一層黃光。

高塔已經(jīng)被拆掉了。警察從那個被埋上的巨坑里找到了其他牛仔的尸體,他說的沒錯,那座塔正是他們的墓碑。他們想方設(shè)法地送死,然后把死亡的感覺傳遞給每個人,指望人們能從絕望中認清希望,從痛苦中感受歡愉。

“日復(fù)一日的無所事事把這些人毀了?!蹦阏f,語氣中有著漂浮不定的困惑,“他們也想創(chuàng)造自己的藝術(shù)?!?/p>

我知道事情不是這樣。是你想要創(chuàng)造藝術(shù),是你制定了規(guī)則又把規(guī)則打破,是你預(yù)想到了這一切??墒俏覜]有反駁,只是問你能否感覺到他們發(fā)送的答案,那些死亡的感覺。

“沒感覺,可能他還沒來得及啟動那個裝置……”你摸了摸胸口的十字架,沖我露出一個寬慰的笑容:“別提這件事了,好嗎?”

當(dāng)然。我會忘掉它,并且永遠也不告訴你。

我昨天晚上偷偷溜出去,想辦法啟動了那個高塔。是我改造了那些生物鐘調(diào)節(jié)儀,是我布置給牛仔們這次的任務(wù),我選擇了那些答案,讓死亡的陰影在世間變得真實。讓他們明白死亡,死亡讓人變得虛偽……這就是我的藝術(shù)。

而謊言纏繞在我們之間,謊言是什么顏色?像鐵銹,也像風(fēng)干的血液。

6

在那之后我有許多話要對你說。你成為了最優(yōu)秀的畫家。你不再去冒險,你繼續(xù)參加晚宴,拍賣會,舉辦畫展。可是我看過你的畫,你總把那些最好的最黯淡的畫作藏在自己的閣樓里,不給其他人看。有時你會和我吵架,然后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獨自待很久。說來奇怪,即使隔著門,我也能聽見你的呼吸聲,乃至聽到你的心跳。那時候我就知道終有一天你也會選擇死去,沒有哪個人能在知道死亡的感受后能停止恐懼,也沒有哪個人能不去擁抱恐懼。

而在那天晚上,在他們的高塔終于開始運行的那天晚上。我沒什么想說的,在你身邊又坐了一會兒才離開。順著梯子爬了下去。我緊了緊腰間的帶子,讓儀器包貼在自己背上,才向草原更深處前進。

在天空與大地交接之處太陽正在焚毀,光輝流淌。這樣的顏色很美,讓人想起了幾百年前人們開始的工業(yè)革命,那是現(xiàn)代化的起步,金紅鐵水流淌出歡呼與榮耀。

親愛的,從那天開始我就一直在等待。等待那夜色帶來一場夢,夢里或許會有獅群。

本文原刊于《文藝報》2017年3月8日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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