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得一張難看的臉，闊大的嘴被放在方方正正的一張黑臉上，兩條濃眉幾乎搶占了眼睛的全部位置。他時常笑，露出滿口焦牙，襯得眼睛愈發(fā)的小了，巧妙地隱藏在皺紋里。

   擺渡老爹總是早早的出門，帶了足夠的干糧和水，在江面上一呆就是一天。清早的風還有些冷，江上浮著薄薄的水霧，他俯下身子，將冰涼的水拍到臉上，頓時神清氣爽，新的一天由此開始。他坐在這一幅清麗婉約的國畫里，一邊吃一邊等待他的客人。他總是比別人先發(fā)現(xiàn)客人——別看他眼睛小，里面可閃著光哩！他瞇著眼睛，樂呵呵地招呼：“哎！要過河嗎？"

   寒來暑往，他的小船不知載了多少客人，由此岸到彼岸，從青年到老年。船槳在水里擺動，嘩啦啦的聲音在他聽來是最美妙的曲子，余音未盡，響在他的心里，響在悠悠的時光里。夏天一頂草帽，冬天一件破襖；雨天披件大蓑衣，晴天唱一支粗獷的小調(diào)......這船上載著的哪里是客人啊，分明載著他的青春，幾十年的光景，說沒就沒了！一個人孤單單的，他也想過成個家，也想用他的大胡子蹭兒子白白嫩嫩的臉。只是那些姑娘見了他的樣子，又沒個好家境，無論嘴多么巧的媒人也說不和。這一來二去，他也放棄了：“這江不就是我的老婆，這船不就是我兒？我還缺啥！”

   大半輩子就這么稀里糊涂的過了，船槳落下濺起的水花，花白了他的頭發(fā)。他老了，肌肉不再僵硬，臂膀不再有力；腿彎彎的，背也彎彎的，佝僂如船。這江也老了，不再清澈，不再明亮。奇怪的是這座小鎮(zhèn)卻一天天的年輕起來，屋子越來越高，顏色越來越鮮艷，更重要的是，江上還建起了一座橋——擺渡老爹失業(yè)了。

   好在政府仁慈，老年人有補恤金，可以勉強度日。錢于他也沒什么重要的，只是他閑在家，總覺得不舒服，心里空落落的。他每天依舊到江邊走走，看著橋上的人來人往。人們總要為這條江留下些什么，那些東西在空中劃過一條優(yōu)美的弧線，“撲通”一聲砸到水面上，生生的砸在老爹的心里。擺渡老爹看著他當年美麗的妻子疲憊不堪，他真的心疼了，小小的眼眶里蓄了滿滿的淚水......

   擺渡老爹又出船了，這一次，他還帶了網(wǎng)。這天清晨，他早早的起床，像往常一樣帶上吃的，關(guān)了那扇小門，“吱呀”的聲音在安靜的晨霧中格外響亮，像孩童不舍的呼喚。擺渡老爹再一次來到江邊，霧還沒有散去，他和小船小心翼翼的飄在江上，遠遠地看去，也與書里神仙似的老翁有些相似，只是沒有浪漫的故事和如水的禪意，有的只是最平凡最真實的生活，有的只是孤單的老人、年邁的拾荒者。他不敢離岸太遠，因為他怕他再沒有力氣劃回來。

   一網(wǎng)撒下去，拉上來什么都有——塑料制的、玻璃制的瓶子，泡得發(fā)白的各種各樣的袋子，一只小孩的鞋子，還有好多好多，老爹來者不拒，統(tǒng)統(tǒng)裝進自帶的麻布袋里。他在江上艱難的工作著，不時咳嗽一會，捶捶腰背，干一會兒歇一會兒。這樣忙活了一天，滿載而歸。擺渡老爹吃力的把船推到岸上，靠著樹干坐下去——他實在太累了，甚至沒有力氣撐住眼皮。

   太陽慢慢的隱下山去，最后一縷光輝溫柔的灑在江上，落在老爹的頭發(fā)和臉上。他堅硬難看得石頭似的臉，竟被這夕陽修飾的柔和慈祥起來，江面上星星點點的金色的光像極了他的眼睛。他艱難地動了動嘴角，眼里不舍的、心疼的、幸福的光，一點點、一點點黯淡下去，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

   擺渡老爹終于在江岸，坐成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