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種致命的閱讀 | 作家書單·戴濰娜
戴濰娜,詩人、青年學(xué)者。畢業(yè)于牛津大學(xué)。中國人民大學(xué)博士。杜克大學(xué)訪問學(xué)者。榮獲2014中國·星星詩歌獎年度大學(xué)生詩人;2014現(xiàn)代青年年度十大詩人;2017太平洋國際詩歌獎年度詩人。出版詩集《我的降落傘壞了》、《靈魂體操》、《面盾》等。翻譯有《天鵝絨監(jiān)獄》等。自編自導(dǎo)戲劇《侵犯》。主編詩歌mook《光年》?,F(xiàn)供職于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
致命的閱讀
戴濰娜
對生活的過度熱愛,已經(jīng)傷害了我的寫作;對讀書的貪杯不忌口,也正傷害著我的閱讀。為了不讓自己的神經(jīng)一直處于高度亢奮的狀態(tài),為了身心健康,我于是花費大量時間閱讀一些二流作品——它們多是一沓沓枯燥史料和學(xué)術(shù)文獻,豐富鑿實的材料令它們值得一讀,它們有限的才華又不要求你付諸全部心力,不至于叫你在極度快感或擊打中身心俱疲。客官大可半認真半敷衍地消磨其中。我在這些二流作品中休生養(yǎng)息,保持一個得體的閱讀姿態(tài),如同隔著白手套,握住纖纖玉手。但現(xiàn)在,我要談?wù)勀切翱诚騼?nèi)心冰封大海的斧頭”(卡夫卡語),那些一出場就將人一拳撂倒的書,那些真正銷魂蕩魄的閱讀。
掐指一算,大約有致命的三類。
第一類,是那種不負責(zé)任的閱讀。讀者大可如紈绔子弟般在思想游樂場里游手好閑,面帶點艷羨又譏誚之色,去瞧那些才氣過盛的作者們在文字里揮金如土。動不動嚴肅地討論點不嚴肅的話題,或不嚴肅地討論點嚴肅的話題。比如王爾德這樣的作家,隨他怎么寫你怎么讀,都沒問題,對彼此都不用負責(zé)。最重要的是一種磁力。邪惡之人或行動派很難對這位毒舌大師感興趣,倒是一個正經(jīng)人,性格里有點蠢蠢欲動的因子,就很容易被王爾德勾引,發(fā)現(xiàn)自己和他性情相近,一方面是徹頭徹尾的享樂主義者,另一方面又不可逃避地被厄運吸引,被自身的戲劇感裹挾。就連金錢在他那里,都是一個美學(xué)對象。他在自己時代里的反抗和屈服都格外迷人,而重新去理解王爾德之屈服,似乎更有意義。
人生刻刻在審美,又天生愛唱反調(diào)的還有唐寅。他的句子對子畫中書中,到處都有一種“妙”。繡口一張,淹死幾代文人。連死亡文化,古往今來也屬他寫得最活潑最切膚:“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又何妨,陽間地府俱相似,只當漂流在異鄉(xiāng)?!贝说扰c死神同呼吸共成長,中國式的對歷史時間的順應(yīng),還有一位名叫謝閣蘭的法國漢學(xué)家體認尤深。他奔襲千里拍攝古中國的各式墓碑,獨創(chuàng)一手“碑體詩”。他納悶兒一個擁有五千年無間斷史學(xué)傳統(tǒng)的國度,唐以前的建筑何以不超過五座?唯一的合理解釋,是牟復(fù)禮的推想:中國對待歷史的態(tài)度跟任何一種古老文明不大一樣,我們相信沒有靜物逃脫得了時間的利爪,相信物質(zhì)終要作為祭品獻祭給時間;歷史絕不保存于遺跡之中,相反它需要毀滅、清掃與遺忘,恰如一幅興許從未存在過的《蘭亭集序》,不斷的拓印和臨摹創(chuàng)造出審美的歷史。謝閣蘭天馬行空充滿異域風(fēng)情的風(fēng)光游記,照見了一個素顏的中國。而我們,總要在異鄉(xiāng)才真正開始認識故鄉(xiāng)。
才子的書,和現(xiàn)實中的才子一樣,往往指望不上,幫不了什么忙。可這也正是迷人的地方,沒利害關(guān)系的書,最能誘發(fā)出純粹的喜愛。比如錢鐘書,做的是文心雕龍式的靈感型學(xué)問,《七綴集》叫人一面讀得口舌生香,一面暗戳戳地思量,這等好文章擱今兒恐發(fā)不了核心期刊。又比如木心寫《文學(xué)回憶錄》,一副你千萬別當真的架勢,卻說著最認真的話,辦著最認真的事。
才華真沒所謂,燒了就燒了,才華就是拿來燒拿來點燃的,像思想和藝術(shù)的干柴。而才華的主人們,每分每秒都在烈焰焚身中純潔化。無論王爾德還是唐寅,除了文字魅力以外,還有模仿不來的性格的魅力,那是一個時代真正的風(fēng)流。在中國,再也沒有像《世說新語》中的魏晉范兒和名士諧星;正如在西方,再也沒有李斯特那樣卓越的演員。
另有一批幻想家狂人,他們以科學(xué)家的面目示人。制造出通古斯大爆炸的尼古拉特斯拉,Wi-Fi之母艷星海蒂·拉瑪,寫出《時間簡史》、《果殼中的宇宙》的霍金……他們的作品和人生,勝在龐雜的跨學(xué)科縱橫,自帶一股山搖地動的歷史敘述力。自然科學(xué)類書籍,意外勾得我胸中悲憫叢生??茨敲CS钪嬷械囊稽c真理,就足夠一個天才耗盡一生。
第二類,是美人著書。閱讀讓人有機會在雄性大腦和雌性大腦間不時切換。文字也是有性別的,只不過這性別劃分更微妙更精細,遠超男、女、LGBT,數(shù)一數(shù)恐怕不亞于薔薇花科……我偏愛那些女人寫的書(姑且籠統(tǒng)的叫她們女人吧)。早年間,因聽信了馬克·吐溫著名的誹謗,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拒絕閱讀簡·奧斯汀。這位簡·奧斯汀去世十八年后才出生的美國文豪大發(fā)牢騷:“一間圖書館只要沒有收藏簡·奧斯汀的小說,它就是一間好圖書館。”直至前幾年,我對照著幾個不同譯本的《傲慢與偏見》認真一讀,這才徹底糾正了我從馬克·吐溫先生那里繼承來的傲慢,與對簡·奧斯汀小姐的偏見。她小說對話中的機巧與譏諷,永遠撓到文明的瘙癢,她單身到死又給了我莫大的安慰。留學(xué)期間,我曾尋訪過她的故居,在英國巴斯小鎮(zhèn)上,一座粉色的二層小樓,一樓是會客廳,二樓是她和她姐姐各人的臥室,臥室床頭擺著她們各自的洋娃娃。一張小書桌,緊貼窗口,難以想象這個終身未婚的女子就在這樣一張狹小的書桌上寫下了至今叫人津津樂道的傳世之作。屋子里的擺設(shè)大多陳舊考究,瞬間將人拉回十八世紀末英倫女性壓抑又精致的生活和內(nèi)心世界。墻壁上還掛著她打動了幾個世紀男人的靜美肖像,盡管已有研究證明,畫中女子實際是她姐姐,我依舊相信她就是這般天使面龐。
美貌增加了文字的可信度。一個貌美之徒往往需要比對手高出幾個段位,才能排除異議留存下來。伍爾夫的一張側(cè)顏殺,讓我莫名產(chǎn)生了抄她書的沖動;漢娜·阿倫特,叫人不得不整頓精神嚴肅對待,為了不現(xiàn)出自己的蠢相;看到波芙娃的狐貍毛帽,我就已經(jīng)在猜她的腳上穿著什么款式的鞋子,我因而確信她懂得何為女人,信服她高貴的理論;莎樂美的顛倒眾生徹底遮蔽了她的評論功力,沒有誰比她更懂得易卜生筆下的娜拉們,正如沒有誰比她更理解尼采、里爾克、弗洛伊德、霍普曼、斯特林堡等那個時代最成熟的心智最杰出的心靈。她不僅僅是繆斯,她的創(chuàng)造,連繆斯都感到驚愕!安·蘭德,僅憑她一張高冷的黑白肖像,我就沖動地購買了她市面上可以找到的所有版本,但實話讀了一半頗感失望。不過這種失望是可以忍耐的。真正了不起的失望,都是蘇珊·桑塔格帶來的——她是那種每句話都重拳出擊的智力競賽寫作,讓你時刻處于對自身精神懶惰的失望之中,時刻懺悔自己的思維無能。每一行都是美人的挑釁。桑塔格收到兒媳寫她的回憶錄時,曾自嘲封面上自己的照片像個女獄警,而在馬丁·斯科塞斯拍攝的紐約書評紀錄片中,當時尚未成為美國文壇非正式女盟主的年輕的桑塔格從觀眾席里站起來,她發(fā)言時眼波流轉(zhuǎn),那一潭清澈的深淵,才真的驚艷,道道目光攝人魂。中年以后愈發(fā)脫俗,額前那一綹白發(fā),是某種終極勾引。此等隨年歲漸長而遞增的艷光,唯唐代女道士李冶可比。這位唐玄宗口中的“俊媼”,漂亮的徐娘,一輩子寫出了“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二行,夫復(fù)何求?看那字面上的冷僻哲理,和字面下的不共戴天!好詩就是如此,要極端復(fù)雜,同時極端單純。女詩人里,最讓我放不下的是薩福,她美得像個謊言,她寫下的又毀滅殆盡,存世之作少得像個傳奇。沒有理由不去信仰她,斷簡殘篇也絕不敢唐突。為了換取多讀她一行,我寧可去碼頭扛一年沙袋。
最后還有一類,是我怕讀的書,怕聽的音樂。我總是受到那些強烈的,甚至用力過猛的音符的吸引,它們像一些永遠無法付諸實踐,又無法安寧下來的熾烈的信念,你永遠無法正確地贊美它,因為你深信這些贊美都會引來作者的嘲笑。一個意志軟弱的人害怕去碰他們,怕自己脆弱的神經(jīng)會隨時斷掉,怕自己被徹底卷入。第一次聽瓦格納時,我就聽得熱淚滂沱,歌劇《帕西法爾》前奏曲的激情控制了我,音樂好像一雙巨手緊緊抱住我的腦袋使勁晃動。后來有朋友笑話說,你怎么跟希特勒一樣阿,希特勒不是聽瓦格納就會流淚嘛。跟瓦格納絕交的尼采,他所有的書我都膜拜。《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悲劇的誕生》,讀這些書像屠龍,像在做倒立。面對如此傲慢而狂熱的書,勞累而任性的狂亂心靈,一個人會讀到想跺腳,想摔杯子。翻開高中時的舊書,幾乎每一頁每一行都有我藍色的鋼筆劃線,那是我閱讀時紊亂的心電圖。
一個凡人,在超人的激情磅礴中筋疲力竭,不由地痛感所有干枯的教條,都是出于對生命本身強烈的嫉妒。同樣的妒意,在觀看蕭伯納戲劇時也牢牢綁住了我。哲學(xué)家都不好惹,維特根斯坦讓我頭疼了兩年,也貢獻了我最初的失眠;危險的???/span>,他的書后勁兒可真大,讀罷幾個月甚至經(jīng)年都在腦海中揮之不去。他不僅影響我的思想,還妄圖越界指導(dǎo)我的行動,我的人生。幸而,我做人太乖,與作詩不合。卡爾維諾、博爾赫斯,一個教人飛翔術(shù),一個困死于棋局。三島由紀夫誘開你細膩且暴烈的深情,回歸知覺與執(zhí)念上的青春期。不得不提的還有《哈扎爾詞典》,一翻開書頁,魔鬼的氣息就把你攫住,每次打開都忍不住從第一頁重新讀起,導(dǎo)致……我至今都沒有讀完,不敢讀完,舍不得讀完。與之相反的是奧威爾、赫胥黎,逼著你一口氣讀到結(jié)局,得到的卻是腦門兒上一口再也摘不掉的響亮警鐘。可怕的閱讀,是只有最強烈最純粹的靈魂才會玩的游戲。在那些寫文章的毒夜,想象房間里有一個陀思妥耶夫斯基凝視你拷問你監(jiān)視你撫慰你……
這份書單,我好像有意無意跳過了所有現(xiàn)代詩人。大概是,他們在我心房中的位置實在太親密,太私人了,以至,這些名字已經(jīng)不大適合在客廳里公開談?wù)摗?/span>
戴濰娜
2018.8.24
作家戴濰娜
鐘愛的作家:
王爾德、唐寅、謝閣蘭、牟復(fù)禮、簡·奧斯汀、伍爾夫、漢娜·阿倫特、波芙娃、莎樂美、安·蘭德、蘇珊·桑塔格、薩福、李冶、尼采、維特根斯坦、??隆⒖柧S諾、博爾赫斯、三島由紀夫、奧威爾、赫胥黎、陀思妥耶夫斯基……
提到的書籍:
《七綴集》《文學(xué)回憶錄》《世說新語》《時間簡史》《果殼中的宇宙》《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悲劇的誕生》《哈扎爾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