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文學的苦難書寫——讀《星星閃耀的日子》
苦難是文學永恒的主題之一,因為生活是匯聚了快樂與痛苦、幸福與困難、坦途與荊棘的,這種復雜性同樣體現(xiàn)在兒童文學中。作家們關(guān)注著兒童成長過程中遇到的挫折、磨難、創(chuàng)傷等陰暗面,并試圖引導他們走出困境。作為一部典型的苦難書寫作品,意大利“蒸汽船文學獎”獲獎作家作品,同時入選意大利學校教本的《星星閃耀的日子》(近日由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中譯本),就揭示了這樣一個問題:進入苦難與走出苦難的人們,如何應對更深層的心理創(chuàng)傷?
本書作者之一莉莉亞娜·賽格雷,1930年出生于意大利米蘭一個猶太家庭。作為奧斯維辛的幸存者,她是那場種族大屠殺的親歷者和見證人,也是本書內(nèi)容的口述者。另外一位作者是丹妮拉·帕倫博,1965年出生于羅馬,現(xiàn)定居米蘭,是一名記者兼作家。她以敏銳的、感性與理性并存的態(tài)度持續(xù)參與苦難書寫,其作品《奧斯維辛的手提箱》于2010年榮獲意大利“蒸汽船文學獎”?!缎切情W耀的日子》是生活在意大利的猶太裔女孩莉莉亞娜獻給爸爸的一本書。猶太女孩莉莉亞娜從小和爸爸幸福地生活在米蘭,但突然有一天,納粹法律改變了他們的命運。他們被迫離開家鄉(xiāng),逃往瑞士,卻沒有成功——在13歲那年,莉莉亞娜和爸爸登上了開往奧斯威辛集中營的火車。
值得注意的是,女主人公的回憶從幼年一直持續(xù)到了成年。這就為讀者提供了閱讀體驗的多重視角:讀者可以看到她從幸福的日常生活是如何“進入”苦難的,可以看到她在苦難中是如何承受與應對的,可以看到她從絕望呆滯的苦難時光里是如何在身體上與心理上“走出”苦難的。這幾種不同的生活與態(tài)度圍繞著奧斯維辛緩緩展開。
根據(jù)兒童主動參與世界和被動承受壓力兩個方面,有學者將新世紀兒童小說中苦難敘事的表現(xiàn)范式分為“兒童指向世界”和“世界指向兒童”兩種。依照這種分類方法,莉莉亞娜所遇到的苦難很明顯是第二種,因為她遇到的慘絕人寰的納粹大屠殺事件。在此之前,“顯而易見地,作為家里唯一的小女孩,我是這個家里的小女王。”她擁有一輛小三輪車,騎著它在走廊上全速沖刺,一天當中至少要來來回回六十多次。她擁有一位讓人永世不忘的神奇外婆、嚴肅又謹慎的奧爾加奶奶、溺愛著她的阿爾弗雷多外公、皮波爺爺,當然,還有將他全部的生命都傾注在她身上的爸爸。她知道自己是“一個幸福的小姑娘”。但很快,莉莉亞娜“再也不能去上學了”,彬彬有禮的奶奶“為法西斯遞上蛋糕”,他們一家“逃離米蘭”,最后,她和爸爸“逃亡瑞士”失敗,就進入了“一所又一所的牢獄”,直到“身處奧斯維辛”,一步步被迫走向苦難的深淵。
正如埃恩·威爾金森所說,“苦難獲得了它破壞與摧毀我們生活的實質(zhì)性能力”,這同時體現(xiàn)在身處苦難中的應對與走出苦難的艱難掙扎中。尤其是后者,在這個階段,似乎苦難是開始,而不是終結(jié)。在苦難中,“我們不再是人,在奧斯維辛里,我們變成了‘東西’”,她曾經(jīng)毛發(fā)被剃光,光著身子在“桑拿室”瑟瑟發(fā)抖,納粹士兵從外面張望并哈哈大笑。而莉莉亞娜在過了一段時間后,她一方面“讓自己從身體上來適應集中營的生活——埋下頭,像僵尸一樣”,另一方面她“總是幻想自己不在這兒”。她說:“我不會依靠任何人,任何人也不要因為要活下來而依靠我。我變得很自私。但這又是活下來的唯一的辦法?!痹谶@里,苦難將人的身體變?yōu)轺俭t,將人的心理變得非人,莉莉亞娜在絕望中試圖以自己的方式抵抗它的破壞與摧毀。
“走出”苦難的過程卻如慢刀,重新撕裂受難人的靈魂。在某種程度上,苦難是個人化的,個人的苦難以及相關(guān)的痛苦不能夠在真正的意義上為他人所感知和分擔?!昂茈y讓別的人,包括我的家人,理解奧斯維辛帶來的難以言說的痛苦。因為你身上沒有明顯而嚴重的傷痕,所以所有的人都覺得你可以輕而易舉地忘記奧斯維辛的一切?!薄八麄儾⒉荒苊靼?。他們并不明白我們到底遭遇了什么樣的經(jīng)歷:我們被我們的同類殘害脅迫,最終自己也認為自己只是一件可替換的工具,一具卑賤的軀體,存活的意義只是工作到報廢的最后一刻。”
“重新開始你的新生活,莉莉亞娜!”所有的人都這樣對受盡摧殘的莉莉亞娜說。但是她“尚且無法從我深陷的這個地獄中走出來,更不要說去談論它了”。她的新生活也不過是“看見了一個肥胖的、體形走樣的姑娘,無法適應他人的日常生活,其他人也無法適應她的各種作為”。她想要別人來愛她,像她小時候那樣,但沒人做得到。奧斯維辛又揮之不去地回到了她的生活中?!八拖褚粋€想要撕裂我靈魂的惡魔;它就像在我背后,把雙爪搭在我肩上的餓狼。這真讓人害怕?!钡迷?,最后,莉莉亞娜幸運地遇到了她的愛人和“生命的向?qū)А卑柛ダ锥唷Ko了莉莉亞娜一把教會她認識這個世界的鑰匙,和她一起開始了一段“重建希望的時光”。
這是生命的慰藉。書中這種對于苦難前、苦難中、苦難后的跨度較長的講述,不僅沒有破壞兒童的自我發(fā)展邏輯,也使敘事處于主動化的狀態(tài)。苦難的承受者最終沒有被苦難所淹沒,他們由對不幸的恐懼生出對生活的真正回歸。(作者 劉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