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藏茶馬古道的背夫號子唱出店家好口碑

　　走在雅安到康定古道上的背茶隊伍

　　叫聲阿妹不要愁/阿哥已攏屋后頭/三腳兩步就攏屋/腳錢已在包包頭

　　“一天一碗水，二天泥頭睡，三天三道橋，四天瓦窯坪，五天龍巴堡，六天到冷磧，七天瀘定橋，八天瓦斯溝，九天里是大壩，一到橋頭幾響刷……”

　　群山之間，一邊是峭壁，一邊是懸崖，一條小路蜿蜒其間，一隊背夫蹣跚前行，一串串號子在山間回蕩。

　　如同大多數重體力活，撐船有船工號子，抬石頭有抬工號子，背茶包也有背夫號子。1954年川藏公路通車前，除了“一二三，雪封山”的幾個月，這樣的號子每天都回響在川藏茶馬古道上。從雅安一直唱到康定，從天亮一直唱到天黑，從青年一直唱到年老。

　　“一聲聲背夫號子，就是一塊塊記錄川藏茶馬古道的‘活化石’?！彼拇ㄊ〔枞~流通協(xié)會秘書長陳書謙、漢源縣政協(xié)文史委主任郭朝林等，耗時10余年對茶馬古道背夫號子進行了收集整理，并將其收錄進了關于川藏茶馬古道的多本書籍中。這一聲聲號子里，有驛鎮(zhèn)的繁華，有道路的崎嶇，有生活的艱辛，有背夫的血淚，有唱不完的古道傳奇。

　　路遙·漢源街出龍洞灣，甘溪唐家到小關

　　清溪城到打箭爐 一段號子唱遍一線風光

　　背夫號子里有沿途的風光。從雅安到康定，分為“大路”和“小路”，大路是從雅安出發(fā)，經滎經到漢源再到瀘定，小路是從雅安出發(fā)，經天全翻二郎山到瀘定。其中，大路是舊時朝廷向藏區(qū)輸入軍餉物資的官道，沿途有眾多重要的驛站、商號，以全程約500里居中的宜東古鎮(zhèn)為中轉站，背完全程的稱“長腳”、背任意半程的稱“短腳”。

　　從漢源出發(fā)，背夫們扯開嗓子唱了起來：“清溪城墻彎又彎，一出東門見廟壩，冬瓜石魚塘兩路口，抬頭望見白雞關。土門子上去枷擔灣，一把傘下馬刨泉，官壩大木半邊街，溜溜馬站出牌坊。漢源街出龍洞灣，甘溪唐家到小關?！弊叩貌畈欢嗔耍謥硪欢危骸叭谕娍菢?，要背茶包子到泥頭。上街豆腐下街酒，要想耍錢獅子口。要辦交頭后接街頭，二天背茶慢慢走?！?/p>

　　這一段號子，唱出了清溪、宜東等茶馬古道沿線重鎮(zhèn)的繁華，其中宜東古鎮(zhèn)因曾設泥頭分縣，在號子中被稱為“泥頭”。過了宜東古鎮(zhèn)，道路便逐漸崎嶇起來，背夫號子風格一轉：“一出門來桅桿壩，老君關坡坡實難爬，爬上關頂歇一歇，上官溝再把拐子拉，馬刨石有條大騾馬，打拐你得看蹄花，頭道橋才把筒筒打，二道橋就把跟頭搭?！?/p>

　　這段號子中，因為路不好走，剛剛裝好的物資，沒走多遠就打翻了。這僅僅是個開始，背夫們繼續(xù)一邊走一邊唱：“慢慢走下九道拐，箭桿路滑把跟斗搭，理好背子朝前行，累了就歇瓦窯坪。靈官塘下去校場壩，化林坪吃飯喝口茶，三天走了三個坪，九天時間到瀘定，化林坪的伙號大，鹽水溪坡坡路滿沙。”

　　當然，除了沿途的地理位置，背夫號子里描繪了沿途風土人情：“挖角十里到大壩，皂角嶺過去是金澤花?；伛R坪的房子矮爬爬，打兒窩的石頭懶得耍，冷竹關的仙人掌遍地插，店里盡歇女娃娃。仰天窩又把跟斗搭，瓦斯溝房子矮爬爬，里面盡裝金娃娃，頭二三道水盡歇騾馬?！逼渲校铒@著的特征是，當時的房子都是“矮爬爬”。

　　天全縣甘溪坡茶馬古道 劉禎祥攝

　　茶馬古道 陸仁澤攝

　　求穩(wěn)·沿途拐窩酒杯大，杵在窩里才不滑

　　丁字拐和偏耳子 一段號子唱出一群人像

　　背夫號子里有自己的影子。

　　“背好茶包子，手上拄拐子。勒的汗衫子，包的青帕子。拴的半肚子，穿的偏耳子。還有汗刮子，別根煙桿子。爬坡上坎靠拐子，背起背子像駝子，打起拐子像漢子……”寥寥幾句，背夫們眼中自己的形象便栩栩如生。其中，茶包子是背的物資，拐子是休息時用來承受物資重量的“丁字拐”，汗衫子、青帕子、半肚子、偏耳子都是衣著，汗刮子則用來刮汗，煙桿子用來抽煙。

　　此外，背夫的基本裝備還有麻窩子、腳碼子等。麻窩子就是草鞋，腳碼子則是綁在鞋底的防滑釘，在行走冰雪路面和泥濘濕滑道路時必不可少。對于這些基本裝備，背夫號子里這樣唱：“人人穿上腳碼子，冰雪泥濘都不滑；一手提著丁字拐，杵路歇氣全靠它；漢圈刮汗如雨灑，想要小解站穩(wěn)哈?！?/p>

　　因為裝物資的背夾子穿脫不便，背夫們沿途不會輕易脫下，需要休息和小便的時候，用拐子頂住背夾子底部，雙腿微岔呈三點站立。不僅男性背夫如此，女性背夫亦是一樣，為了方便站立著小便，女背夫們通常還會帶一片筍殼，在站著小便時放到胯下。

　　背夫們繼續(xù)唱著號子上路：“掌柺大哥真不假，五十一步總不差，沿途拐窩酒杯大，杵在窩里才不滑，上七下八平十一，一步一步走穩(wěn)啦?！畤}噠’兩聲信號下，‘踢踢噠噠’回應他。起身跟著腳印走，才不踩入石旮旮。”其中，“上七下八平十一”說的是：上坡走70步，或下坡走80步，或平路走110步，就要停下來打拐休息。

　　當然，實際中并沒那么精確，主要靠帶隊的掌拐師視情況把握，并適時發(fā)出信號指揮全隊行動。背夫號子總結的打拐經驗里提到的“拐子窩”，遍及茶馬古道沿途。如今，在天全縣甘溪坡茶馬古道驛站遺址，背夫們打拐杵下的拐子窩仍清晰可見，它們大小相若、深淺不一，已成為一道重要的人文景觀。

　　牽掛·男人看妻心不忍，爹媽望兒眼淚花

　　夫妻背到父子背 一段號子唱盡一程艱辛

　　背夫號子里有一路的艱辛。

　　在川藏茶馬古道的背夫號子中，反映沿途艱辛的內容所占比重最高，而且不同的區(qū)域流傳著不同的版本。有的形容路途遙遠為：“好個涼風在高山，好個涼水落了灣，好個嬌嬌路又遠，好比云南上四川。背子好背路難行，能變畜生不變人。二世做個官家女，太陽不曬雨不淋?！?/p>

　　有的號子形容沿途衣食住行，“一想窮人吃，苦蕎饃饃洋芋加蕨芨。二想窮人穿，穿的破氈氈。三想窮人住，住的爛屋屋，天上落雨難生火，沒有地方躲。前世怠慢親爹娘，這世打到背背行，吃過多少涼茶飯，睡了多少硬板床?！?/p>

　　對于沿途的吃、睡，有其他號子這樣唱：“晚上住店子，吃的火燒子，外加豆菜子，墊的爛席子，蓋的草簾子，睡倒逮虱子?！痹诠诺姥鼐€，有專供背夫歇腳的客店，被稱為“幺店子”，條件十分簡陋。盡管如此，這已經是背夫們最向往的地方，因為終于可以吃上一頓熱飯，“火燒子”是烤在火盆內側的玉米饃饃，“豆菜子”是以四季豆米等素菜。

　　第二天麻麻亮，背夫們又喊著號子出發(fā)了：“一二尺高臺學狗爬，大石包塘子路陡又滑。說到翻山誰不怕，五更雞叫就出發(fā)。背子背上一百八，褲子拉來挽疙瘩。最怕路過佛耳巖，下是深潭上掉沙，一步不穩(wěn)滾下去，見不到一點人影渣。”途中，還有些背夫是夫妻上陣、父子上陣，便有了這樣的號子：“熱天翻山渾身汗，冷天風雪迎面刮，男人看妻心不忍，爹媽望兒眼淚花，一聲慢點心已碎，無力照管你和她。”

　　日復一日，目的地也越來越近：“大風灣、小風灣，過去進東關。東關上擱背子，要去找老陜投帖子。茶包交到指定點，背子卸下那座山。還清交頭算一下，只買幾斤玉米沙?！比缓箝_始返程：“攏了大升航，算來銀子統(tǒng)身上；攏了海船石，算來剛夠吃；攏了椒子岡，算來要貸賬。”也就是說，辛辛苦苦掙來的錢，還沒走到家就花完了。

　　談情·阿哥背茶想阿妹，阿妹耳朵好發(fā)燒

　　逗妹子到下臺階 一段號子記下一路歡樂

　　背夫號子里有丟命的危險。

　　背夫號子里有艱難的現(xiàn)實，也有美好的憧憬，甚至風花雪月。比如，沿途遇到女子的時候，背夫們可能會吹起哨子，吸引對方的關注。甚至，會像電影《劉三姐》里面那樣，喊起號子邀請對方對歌：“你有山歌快快來，我有文章對秀才。白天才對南山陽，晚上又對祝英臺。南山陽喲祝英臺，一家一首唱起來?！?/p>

　　對方女子無動于衷，便再喊幾聲號子：“不唱山歌冷颼颼，唱起山歌鬧九州。好個山歌鬧壞了，好個山歌起壞頭。不唱山歌不寬懷，磨兒無水不轉來，山歌無頭唱不來?！比绱顺T，對方還是不接，那只有再唱一段，給自己找臺階下了：“哥哥背茶天日久，妹妹在家不放心，一根拐子二尺高，送給哥哥背茶包，阿哥背茶想阿妹，阿妹耳朵好發(fā)燒。”

　　“叫聲阿妹不要愁，阿哥已攏屋后頭，三腳兩步就攏屋，腳錢已在包包頭?！币欢翁栕映孟矚庋笱?，大概意思是告訴對方女子，你不要那么傲，不要看不起我，別以為我是光棍兒，求關注，老婆還在家里盼著呢，我掙了這趟錢就要回溫柔鄉(xiāng)去了。

　　就算求關注不成，頂多是失了面子，倘若遇到土匪，則不僅失了錢財，還可能丟了性命。“行路一定別走單，遇到棒老二嚇破膽，白果灣土匪在搶人，叫聲關窗一身顫。五文錢難保身，十文錢難保命。無錢又遭一頓打，全身脫得光叉叉，捆起綁在樹杈杈。”

　　“關窗”是黑話，意思是閉眼，如果閉得慢了一點，后果不堪設想。根據經驗，遇到土匪時，背夫只能抱頭蹲下，把臉側向一邊，避免挨打丟命，千萬不能和土匪對視，對方會認為你是想記住樣子，以便日后報官或報仇，只有先把你除掉。

　　食客·坡碉房的花生抓幾把，幺塘子燒酒斟滿花

　　喝涼水到吃豆花 一段號子記下一路口碑

　　背夫號子里有顧客的口碑。

　　一般來說，九死一生之后，一路節(jié)約的背夫們，偶爾也會任性一次，湊錢打上一個牙祭、吃上一鍋豆花。如果品質高、分量足，背夫們會認為這錢花得值，會在號子中點名表揚，“龍巴堡把醬油打，木瓜溝去蘸豆花”；如果品質差、分量少，背夫們認為這錢花得冤，也會在號子中點名批評，“大灣頭有個呂冬瓜，大灣頭的豆花光渣渣”。

　　如此一來，便形成了一份有點贊、有吐槽的川藏茶馬古道沿線店家“口碑榜”。

　　除了豆花，“口碑榜”中關注度第二的是涼水。“瓦斯溝去把青菜買幾把，涼水井的水還吃得下”“石門坎的梯梯實在多，大嘴上的涼水不好喝”。此外，花生、燒酒、麻糖、桃子、饃饃也依次出現(xiàn)：“卡房上的麻糖空花大”、“坡碉房的花生抓幾把，幺塘子燒酒斟滿花，甘露寺坪坪松口氣，吃幾個香桃潤嘴巴”、“高橋有個李幺大，做的饃饃賣得下”。

　　背夫號子“口碑榜”還涉及到住宿條件、城鄉(xiāng)環(huán)境?！斑^了大灣不想走，高橋的店子數馬家”、“伏龍寺店子竹籬笆，鋪蓋硬得像鐵巴”、“瓦窯坪店子歇王家”、“大烹壩的臭蟲滿街爬，黃金坪的坡坡軟塌塌”。物價上漲也在“口碑榜”中有所反映：“渾水溝的蘿卜漲了價，弟兄們商量不吃它”。

　　背夫們沿途的日常還是啃冷玉米饃饃，想要吃一頓米飯、喝一口米湯都很難，除非是到了生病必須加強營養(yǎng)的時候?！稗D彎抹角到晌午，阿彌陀佛上山埡，卡子上菩薩不說話，玉米饃饃啃兩剎”、“李、萬二坪包包硬，想吃米湯除非害場病”。(記者 丁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