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鎮(zhèn)戲劇節(jié):“眺”望戲劇,你的“打開方式”找對了嗎
卡斯托夫執(zhí)導的《賭徒》舞臺另類
來自俄羅斯的肢體劇《媽媽的詩》
孟京輝改編自達里奧·福原作的《他有兩把左輪手槍和黑白相間的眼睛》在烏鎮(zhèn)戲劇節(jié)上演
街頭巷尾盡是戲,即便只是走過,也隨時可以浸入戲劇氛圍之中。而經(jīng)過四年成長的烏鎮(zhèn)戲劇節(jié),此番不僅有來自13個國家和地區(qū)的22個劇目、79場演出熱鬧上演,國際戲劇評論家協(xié)會(IATC)中國分會也同期舉辦論壇,來自世界各地的戲劇專業(yè)人士到此“看門道”,對引人熱議的幾部作品進行解讀,并由此探討當下戲劇觀演的獨特方式。 ——編 者
人生如戲,而生命中的狂歡與突如其來的死亡如影隨形,往往比戲還有戲劇性。正在進行的第四屆烏鎮(zhèn)戲劇節(jié)上,面對記者剛剛還輕松談起“我希望辦到第四屆的烏鎮(zhèn)戲劇節(jié)更有厚度,除了有優(yōu)美和狂喜,還要有批判和思考”的烏鎮(zhèn)戲劇節(jié)藝術總監(jiān)孟京輝,突然得知意大利劇作家達里奧·福在米蘭去世的消息,驚訝地久久無法恢復平靜。
事實上,兼顧優(yōu)美狂喜與批判思考,正是達里奧·福作品的最動人處。1997年,他獲頒諾貝爾文學獎,評獎委員會評價他——擅長以中世紀弄臣的方法來痛斥當權者,進而維護受壓迫者的尊嚴,他的作品“同時具有逗人發(fā)笑,引人入勝并為讀者提供多種視角的力量”。在孟京輝看來,達里奧·福的笑是嚴肅的笑,他聚焦普羅大眾最為敏感的問題,將其置于諷刺劇中,嬉笑怒罵皆成戲?!端袃砂炎筝喪謽尯秃诎紫嚅g的眼睛》是孟京輝帶來此次戲劇節(jié)的全新作品,原作者正是達里奧·福,演員們不僅負責演出的部分,還兼任編舞、譜曲、填詞、現(xiàn)場演唱和演奏?!坝米詈玫难莩霰硎疚覀兊木匆??!泵暇┹x說。
“眼睛不夠用”
“孟京輝在達里奧·福的劇本基礎上用載歌載舞的方式表演,這是一種很棒的呈現(xiàn)?!痹趪H戲劇評論家論壇上,剛剛看完演出的德國戲劇理論家、法蘭克福大學戲劇系教授漢斯·蒂斯·雷曼談到:“我發(fā)現(xiàn)很多國家的青年觀眾都對這樣的戲感興趣,因此我相信,這部作品在德國也不會缺觀眾。以荒誕的、玩笑的方式對社會現(xiàn)實進行批判,同樣契合德國的戲劇表現(xiàn)傳統(tǒng)?!?/p>
“年輕”是烏鎮(zhèn)戲劇節(jié)的一大特色,作為開幕演出之一的《群鬼2.0》,是中國青年戲劇導演王翀用多媒體方式對易卜生經(jīng)典作品進行的全新解讀。國際戲劇評論家協(xié)會主席、來自瑞典的瑪格麗特·沙朗臣說:“對我們來說,鄰國挪威的戲劇家易卜生不算陌生,以前人們對他作品的演繹通常是比較中規(guī)中矩的;而王翀的呈現(xiàn)看似現(xiàn)代,實則仍忠實了原著的內(nèi)核——批判社會現(xiàn)實?!痹诂敻覃愄亍ど忱食伎磥?,舞臺上以四塊屏幕展現(xiàn)人物狀態(tài)之分裂的方法,在歐洲的舞臺上被運用得很多,儼然成了一種潮流——“我對這種做法時常持懷疑態(tài)度,這樣做有必要嗎?如果不這么做,表達會大打折扣嗎?但在這部戲里,我覺得是必要的。一個面部的表情、一句輕聲細語都被放大,凸顯了作品的主題?!?/p>
“我以前看過很多版本的《群鬼》,從沒有像這次一樣,感覺眼睛不夠用?!眹H戲劇評論家協(xié)會秘書長米歇爾·費斯“吐槽”說:“我的眼睛想同時兼顧舞臺、字幕和四塊屏幕,顯然,這太困難了。由此我想到,這中間是否也存在信息傳達過量的問題?如此巨大的信息量,中間有多少是你真正需要的,又有多少是垃圾信息?當然,這個問題恰恰是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所特有的,它很有代表性?!?/p>
這一番“吐槽”,被中央戲劇學院教授張先進而引申至戲劇節(jié)另一部備受矚目的280分鐘“巨作”——《賭徒》。“用視頻將演員的表演細節(jié)進行放大,這樣一種‘特寫’式的呈現(xiàn)讓他們的壓力超越了以往,當然它也使得舞臺敘事有了創(chuàng)新的可能。對我而言,一邊要抬頭看屏幕一邊又要看舞臺,這樣‘一心多用’的觀賞是不適應的,但我身邊的年輕觀眾都很喜歡,看得很舒服;而另一方面,當面對像《賭徒》這種看著不那么舒服的作品,他們起身就走——這實在是一種挑戰(zhàn),他們想挑戰(zhàn)的是導演還是演員?還是干脆挑戰(zhàn)戲劇的觀演傳統(tǒng),這是一個挺有意思的問題?!?/p>
“我也不知道”
《賭徒》改編自俄羅斯文學巨匠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同名小說。陀氏一生命途多舛,被流放到西伯利亞勞改營多年后,返家時發(fā)現(xiàn)妻子將不久于人世,之后他的兄弟與摯友也相繼英年早逝。心力交瘁之下,他遠走德國躲避債主,轉眼間又輸?shù)羯砩献詈蟮腻X和他所有的著作版權。因為急需拿到出版商的預付款,他竟在26天內(nèi)完成了《賭徒》。
從1999年起便開始將陀氏一系列小說搬上舞臺的柏林人民劇院藝術總監(jiān)弗蘭克·卡斯托夫,此番也運用了多媒體視覺影像,他透過旋轉的舞臺將空間區(qū)隔成電影院、游樂場、旅館房間、住所和賭場五個空間。其中的賭場被其他四個空間團團包住,所有在賭場發(fā)生的事情,都以攝影機現(xiàn)場轉播到電影院,儼如一場實景秀。對于《賭徒》,他的理解是:“在徹底的失控、邪惡、放縱和躁動下,一切都有可能,或者說,一切都沒有意義?!?/p>
1992年,柏林墻倒塌不久,生于東柏林的卡斯托夫,受合并后的柏林市政府邀請出任人民劇院藝術總監(jiān)??ㄋ雇蟹虻目陬^禪是帶有柏林口音的——“我也不知道”。1992年新的演出季開幕致辭時,他說:“我也不知道這兒該如何發(fā)展。在東德,我們學會了何為即興,我希望大家不要在乎媒體,不要在乎評論家和其他劇院,幸災樂禍的敵人到處都是,重要的是在這里工作的樂趣?!睅е@種“不知道”精神,卡斯托夫和演員們的工作方法堪稱“殘酷”——自由,用絕對自由來挑戰(zhàn)演員,挑戰(zhàn)肢體和精神上的懶惰,激發(fā)他們的創(chuàng)造力,他曾說:“藝術需要瘋狂,在今日社會中,只有對運動員還能做出過分的要求,藝術卻不行了,人們流于自我滿足?!倍^4小時“滿場飛”,還有大段大段讓“字幕君”吐苦水“字幕限制不了演員們”的即興表演,也確實讓中央戲劇學院教授沈林感慨:“我非常佩服德國的演員,他們豈止是演員,簡直就是演員加上奧運會運動員?!睂τ诳ㄋ雇蟹虻慕庾x,沈林認為此作讓中國觀眾透過德國人的眼睛,重新解讀了陀氏。“這樣的戲劇當然不是用來享受的,它逼迫我們思考。《賭徒》其實并不是很‘政治’的作品,它強調(diào)的是人的心理。但卡斯托夫對于當下國際政治的影射,諸如‘這原本屬神跡之地的歐洲已經(jīng)破碎,亞洲可能才是我們的出路’的臺詞,還有劇中人——分別來自英國、法國、德國和俄羅斯的不同身份,都讓我從另一個方向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包括他人生、信仰的改變有了新的認識?!?/p>
漢斯·蒂斯·雷曼則說:卡斯托夫對于德國戲劇的影響是巨大的,“不得不承認的是,對于卡斯托夫的作品,我也有大半都看不懂。他對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本有細致入微的分析與處理,不是所有進劇場的人事先都能有所準備的。但是我認為觀眾和舞臺產(chǎn)生個人化的連接更重要,不要害怕你不懂——先感受、再理解,試著與劇中人‘同呼吸’就好了?!?/p>
“同呼吸就好了”
讓觀眾與劇中人“同呼吸”,甚至無需過多語言,俄羅斯莫斯科普希金話劇院的肢體劇《媽媽的詩》無疑做到了這一點。這部劇的中英文標題看似迥異——中文是《媽媽的詩》;英文mother earth直譯則是“大地之母”;兩者卻都強調(diào)了“母親”之于俄羅斯民族的重要意義。作品改編自欽吉斯·艾特瑪托夫同名小說,故事從夏日清晨,身著白衣的姑娘一邊在田間勞作,一邊與一身黑衣的“大地母親”對話開始;秋收時,她愛上了一個年輕的工人,兩人暢想著共度一生的未來;不久后,這對年輕夫婦成了三個孩子的父母,他們一同在田野耕作、闔家歡樂;大兒子遇到了一位好姑娘,雙雙墜入愛河、喜結連理。隨后戰(zhàn)爭的消息傳來,大兒子入伍,與愛人分別;父親、二兒子、小兒子也都相繼入伍,冬天,一切被冰雪覆蓋,母親收到了丈夫和兒子們的死訊;她到田野質(zhì)問“大地母親”,為什么會有戰(zhàn)爭、死亡與恐懼,“大地母親”告訴她:她的兒媳正孕育著一個新生命;而兒媳又在生產(chǎn)時去世,結尾,母親獨自帶著這個新生的嬰兒生活下去……
在演出“大地母親”一角的大提琴家奧爾加·德明娜的伴奏之下,一家人在田間旋轉、舞動,別具俄羅斯風格的跳躍騰挪帶來的歡悅;婚禮狂歡時舞臺上方突然灑下數(shù)百顆子彈的恐怖;用黑布分別兜住大兒子和兒媳,往不同的方向拉扯的“生離死別”;兒媳懷胎十月,以她站在長桌上,邊走邊一個個撿起石塊裝進衣裙進行演繹。作品中行云流水的肢體動作和去繁就簡的象征表達,完全超越語言,讓人體味到詩意不只在遠方;而劇中僅有的一句臺詞——二兒子入伍前,在火車站邊揮舞著帽子邊不斷喊出的“Mama”,則更令觀眾動容?!斑@是一部文學經(jīng)典,但我想用一種全新的、簡單的方式去講,它不只是俄羅斯的故事,而是適用于整個世界的。戰(zhàn)爭與疾病,對于任何一個民族,都同樣疼痛?!睂а葜x爾蓋·澤姆林斯基告訴記者,他在意和每一位觀眾碰撞出的火花,“觀眾對這個故事會有不同的理解,而我最希望的是,大家看完戲回家后,多花點兒時間陪陪你身邊愛你的人和你愛的人,趁他們還在?!?/p>
別失望,即便你沒有“秒”到摯愛的當紅演員演的那一出,即便你沒有走進任何一個劇場,在烏鎮(zhèn)老街隨處走,隨處可能“偶遇”的戲劇嘉年華上,意大利poom cha樂隊——其實就是一個人的說拉彈唱,聽起來也有趣;靈水居前,綿陽藝術劇院川劇團的非遺川劇演出,是數(shù)萬次練習后的一板一眼、一招一式;染布坊里演一出《荊軻》,道道紅布為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壯士添了別樣的悲壯。對于今年戲劇節(jié)的主題“眺”,孟京輝還想多說兩句:“如果你真想眺望的話,那一定得準備好——得有能力跳起來,不會崴腳、不會摔著,還要有能眺望的眼光和視野,更要有一顆美好的心。”從日常的煩冗中,跳脫到戲里,感受、思考,或許能重遇過往歡欣,或許能自省當下迷惘,或許能遠眺前路光亮。
延伸閱讀
達里奧·福:
將歡笑與憤怒融為一體
□ 文/約瑟夫·法瑞爾(英) 編譯/王琪峰
達里奧·福發(fā)表首部小說《教皇的女兒》時,已經(jīng)88歲了。在90歲生日前,他還在改編意大利喜劇作家普勞圖斯的作品《孿生兄弟》;他1979年的成功之作《喇叭、小號和口哨》正是改編于此,這部戲詼諧滑稽地講述了意大利前總理阿爾多·莫洛被綁架和殺害的故事。1997年達里奧·福榮獲諾貝爾文學獎,原因是精彩的戲劇作品使他成為全世界戲劇家中作品獲演出最多者之一,可是他的創(chuàng)作遠遠不止戲劇寫作。對于作為畫家、表演藝術家和作家的他來說,最大的諷刺可能是他在大多數(shù)作家都已經(jīng)告老還鄉(xiāng)歸于平靜的年紀,才開始聲名鵲起。年邁的達里奧·福退而不休。他在米蘭的住所如同文藝復興時期的工作室:一面墻邊堆滿了未完成的畫布,一群秘書、助手和年輕的畫家們在忙個不停。中風之后他的視力變得很糟糕,所以我見到他晚年在房間里口述一部關于女高音歌唱家瑪麗亞·卡拉斯的戲劇作品,而隔壁的兩位年輕畫家則正在給他勾勒好輪廓的這位女主角的肖像上色。這些畫作后來在意大利維羅納展出,而后又被某位收藏家買走,用于一個專門展示其個人畫作的展覽;而那部戲劇則在羅馬劇院上演。
作為劇作家,達里奧·福在意大利經(jīng)歷了幾個不同階段。上世紀50年代他的首部作品是一組獨幕滑稽戲劇,被人們不恰當?shù)啬脕砼c荒誕派劇作家尤涅斯庫、貝克特做比較;接著是所謂的“資產(chǎn)階級”時期,此間他完成一部戲要花去一年的時間,作品先是在米蘭上演,而后風靡意大利的各大劇院。這些辛辣的諷刺作品除了有對白還運用了歌詠,其目的遠非給資產(chǎn)階級歌功頌德。而它們也讓審查當局十分惱火,尤其是當達里奧·福和妻子福蘭卡·拉梅的即興發(fā)揮使舞臺上的表演與通過許可的劇本大相徑庭的時候。
1968年是一個轉折點,這一年達里奧·福與商業(yè)劇院分道揚鑣,成立了自己的演出團體,并開始表演蘊含憤怒卻又令人捧腹不已的政治諷刺劇?!兑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正是誕生在此期間,該劇講述了皮內(nèi)利被警察關押致死的故事,已經(jīng)成了享譽世界的經(jīng)典之作——米蘭的一家銀行發(fā)生了爆炸,導致多人死亡。無辜的皮內(nèi)利被卷入爆炸之后的警方問訊,并從四樓窗戶墜地而亡。只有具備了小丑般悲劇感和荒謬感的劇作家,才能將皮內(nèi)利之死變成一部杰出的喧鬧戲劇。這部戲表面上似乎顯得輕浮草率,可骨子里卻是扣人心弦的深沉嚴肅。達里奧·福扮演了主角——即便那些言辭最激烈的評論者對他的表演天才并不予以認可。此后,達里奧·福許多知名的戲劇都是取材于當時新聞的頭條人物,可矛盾的是他雖然在政治上激進,在戲劇上卻很守舊。他深深地扎根于傳統(tǒng),對經(jīng)典戲劇的理解十分深刻。
在舞臺表演歷史上,達里奧·福與拉梅的個人關系與職業(yè)關系是獨一無二的。拉梅的血液里有戲劇,而這正是達里奧·福所缺乏的。她生于一個以巡游表演為生的家庭,演出經(jīng)常是以即興發(fā)揮的方式進行,這種風格可以追溯到意大利的即興喜劇表演。他們兩人結合之后,又形成了一種演繹女性問題的嶄新戲劇風格。拉梅是達里奧·福唯一信任的評論人,同時也是她在兩人經(jīng)歷了試演期間的巨大變化之后將這些劇本最終定稿。在那些以女性為主題的獨白劇中,比如擁有眾多戲迷的《上床、吃飯、去教堂》,拉梅的貢獻是否更大呢?她說他是家里的作者,這些女性主題的作品是他按照她的意思寫成的;可達里奧·福卻在她的葬禮悼詞中說,他沒有將她寫的劇本演繹到位。
達里奧·福對繼續(xù)表演有緊迫感。他說偉大的演員,像莫里哀,應該是死在舞臺上的。對于莎士比亞隱退到了埃文河畔斯特拉特福的這種說法,他的反應是不相信。他說,“肯定不止是退休那么簡單?!背藞猿治枧_事業(yè),達里奧·福還將時間奉獻給了其他事情,包括就氣候變化問題制作小冊子、發(fā)表文章和演說聲援由喜劇演員必普·格里洛發(fā)起的“五星運動”。達里奧·福堅信他正在從事最要緊的事情,在這一點上他將自己比作畢加索。晚年他還創(chuàng)作了偉大人物的系列專著,其中就包括畢加索。他為這些小說繪制插圖,然后將其改編成戲劇。其中一部名為《生為吉卜賽》,寫的是德國拳擊手約翰·特魯曼在上世紀30年代奪得輕量級冠軍,而在二戰(zhàn)中卻死于集中營的故事。在其最為激進的時期,達里奧·福在意大利國家電視臺是被禁止亮相的,而近年他的電視節(jié)目則并不局限于討論時事。他曾制作了一個畫家系列的節(jié)目,主要是關于文藝復興時期的巨匠,展示了畫家卡拉瓦喬、曼提尼亞等人在高貴的主顧面前敢于發(fā)出不同聲音的事跡。他們對權勢所表現(xiàn)出來的不屑一顧,與達里奧·福一貫的作風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