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薈]大山一樣的小書
高爾基曾說:“要熱愛書,它會使你的生活輕松;它會友愛地幫助你了解紛繁復雜的思想,情感和事件;它會教導你尊重別人和自己;它以熱愛世界,熱愛人類的情感來鼓舞智慧和心靈?!?月23日,每年“世界讀書日”來臨,世界各國都會舉辦各種的慶祝和圖書宣傳活動,來紀念與感恩人類文明的饋贈。而事實上,對于熱愛讀書的人,當他以書為伴的每一天,當他翻開書頁的每一刻,享受知識無窮給予與精神盛宴的同時,也是在人類思想的神壇上完成獨有的精神朝圣。所以,不僅4月23日,每天,每時,每刻,讀書一直在發(fā)生,關于讀書的故事也一直在發(fā)生……——編者
我特別歡喜《邊城》,如同梅里美的《高龍巴》——那就像是人走到了偏僻深山里聽一些原始山民的歌聲——也由此而到過湖南湘西,到過沈從文的老家鳳凰。一個偶然的機會,又接觸到了同為鳳凰縣籍的另一傳奇人物陳渠珍和他的《艽野塵夢》,我以為一個地方同出兩大人物,兩本傳奇大作,絕非偶然,但也并沒什么值得后世大驚小怪的,在中國這樣的土地上——這土地對人的養(yǎng)育,實在太深厚了!
但令我驚奇的是,這兩個人竟然幾乎還是同時代人,差不多從同一條湘西的舊街陋巷中走出來,到了同一個軍隊里當兵、打仗、想心事、習字!號稱“湘西王”的陳渠珍雖然比沈從文年長很多歲,身份官階閱歷不可同日而語,但兩位大小老鄉(xiāng)竟也有緣走到了一塊,一個做了另一個的勤務兵,且在部隊換防遷涉途中很是學到了另一位身上不少優(yōu)秀儒雅、剛強不屈的品質,這品質日后很大程度上促成了他自己身心的成長,某種意義上,甚至間接直接地影響到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總體格局,這就有點奇事中的奇事味道!也就是說,我們今天回過頭去看一百年前中國的湘西所產(chǎn)生的那個小小奇跡,我們眼光里所包含的驚奇嘆服,遠遠還不夠!因為,兩個人在部隊分手后,一個歷經(jīng)世事浮沉,最終回了鳳凰縣老家,坐在祖屋太陽底里,執(zhí)意回憶過去,檢索舊事;另一位卻直奔出了十萬大山,飛到了當時稱為北平的北京城,要在戰(zhàn)亂紛飛的中國土地上立志做一名作家!當十五年二十年后,在險惡的中國文壇他終于如愿以償,功成名就,并且藉著新婚的喜悅寫出名篇《邊城》時,另一個竟也開始動腦筋寫他從《詩經(jīng)》里看來的那片漠漠荒野孑孓獨行意境的傳奇往事了。在我的文學視野里,陳渠珍差不多是爬著《邊城》的圍墻開始寫他的《艽野塵夢》的,有趣的是,造圍墻者最初的文字啟蒙,正是爬圍墻的人自己,是來自這名沱江邊上的老軍人,這一雙老家陽光底下形容枯槁的手——這雙手在回憶他青年時代對一名西藏女子的觸摸和愛戀;回憶那些高原絕域上茹毛飲血連年的征戰(zhàn)。這一雙撫然欲淚的蒼涼之手,仿佛握有流逝了的過去年代一名胸懷抱負的中國男子,中國軍人的全部秘密?!熬齺砗卧??君余若何?……”他們幾乎同時開始寫一部大山一樣的小書,在彼此音訊絕斷的不同地點。而這兩本書,又開始了在人世間四處流落的與其主人性情稟賦性格志趣相類似的經(jīng)歷,其中一本的如雷貫耳仿佛就是另一本的藉藉無名。是的,《邊城》雖然也同樣歷經(jīng)了戰(zhàn)亂和“文革”,卻從一開始就找尋到大量堅定的讀者,最終榮登二十世紀堪與魯迅的《吶喊》相比較言的中國文學榜。而我們手中猶猶豫豫相握的這本《艽野塵夢》,卻依然走在其主人多年前出青海至內(nèi)陸的沼澤鹽堿地里,它只在1940—1942年間一本不知名的地方雜志《康藏月刊》上被連載過,以后就只被偶爾翻檢到它的人評價如“以沙漠苦征力戰(zhàn)事實,為西陲難得史料”(任乃強:《牟言》),也就是說,這只是一份小小民間意義上的“史料”!沒有多少其它可稱道的文學價值!在我看來,這就等于在說笛?!遏斮e遜漂流記》只是一部“海洋學著作”,或者稱梅里美的《高龍巴》具有關于“科西嘉島民奇風異俗的人種學價值”的一類評語,一樣荒唐可笑!不過這也沒有什么奇怪的,這就是另一位二十世紀的作家尤奈斯庫所說的:“一些人和另一些人被關在同一堵圍墻里,囚犯們仇視他們的看守,看守們鄙視他們的囚犯,但是,囚犯們之間也互相厭惡,看守們之間也不能相互了解……”我最初在第一時間讀罷《艽野塵夢》后的一個確鑿體會是,陳渠珍在其晚年撰寫這部“小書”時一定深切地感受過,感受到了人與人、人與世界、人與自我之間的這堵厚墻,他一定會有穿墻而過之感,到達另一時空的愿望;在那里,那翻越沙漠的156名士兵仍生龍活虎地存在著,他的愛人,他自己的青年時代,也在高原絕域的另一頭眼巴巴地與之相望。這正是這本書不同于一般尋常的“史料”的價值意義之所在,也許,讀者讀完這部經(jīng)我譯寫后半文半白的書之后,也會有和我一樣的體會。在另一個場合,尤奈斯庫又說:“如今……我只讀死刑犯的著作——”
所謂的死刑犯,我理解:一個是逗留人世的時間不多了;另一個是已被某種外部異物剝奪了他自由寫作和表達的權利……然而,其結局已不可更改的死刑犯仍在沙沙作響的往昔里用腦和手書寫,在墻壁上、地上書寫,在晝夜已永久閉合了的那種監(jiān)獄的黑暗里書寫。像耶穌當年在西奈的沙礫地上蹲著寫字一樣。沒有聲音、無聲無息。一種無聲的穿墻術……
當我逐行逐字,為《艽野塵夢》一書作著白話本譯寫的工作和準備時,我無數(shù)次在那些將近80年前的文字后面看見層巒疊嶂的湘西大山,那大山里那名經(jīng)日枯坐著的老軍人陽光下泛白的身影。我也無數(shù)次聽見陳渠珍先生的原文深處,回蕩著他手下士兵那些深陷到沙海中去的絕望的腳踵……他們朝著遠方的生還,朝向遙遠的人世間艱難行進,周圍是比傳說中的地獄真實殘酷一百倍的戈壁瀚海,這文字于是升騰起一種決絕的生氣,這甚至可以說是一種野蠻文學的寫作,但卻是在真真切切地還原著人性,還原著大地上最具血性、粗獷閃亮的人性……那是2003年炎熱的夏天,在常熟城里,一片小區(qū)新村的林蔭之下。整整一個夏天,我全在呼吸這一口灼熱的沙漠空氣,但卻因為它來自那個遙遠而熟悉的《邊城》,來自它在人世上輾轉80年的傳奇經(jīng)歷,卻一下子變得格外清新涼爽,暑氣頓消起來。
我已經(jīng)說得太多,太過華麗,我愿意讀者來和我一道分享這一份陳醇的酒,這一片來自高原絕域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