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我是一個笨人,喜歡學者式的田野調查
“我是一個笨人,喜歡學者式的田野調查”
——訪四川省作協(xié)主席、著名作家阿來
阿來是作家,出作品并不快,可是每部作品都有沉甸甸的分量,《塵埃落定》《格薩爾王》《空山》《瞻對》等等,如靜水深流,不急不緩,藏區(qū)在他的筆下也有了屬于自己的文學天空。作為茅盾文學獎史上最年輕的獲獎者,他的諸多有著青銅一樣色澤的作品是如何煉就的?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卑砟贻p時就特別相信這句話,在他看來,“行萬里路”,用今天的話說,多少跟“深入生活”的意思相當。深入生活、行萬里路也是許多作家的寫作方式,一些人在沒有什么可寫時,會功利性地到處走一走,聽一聽奇聞逸事,讓想象受些刺激,回去就又可以寫一寫了。阿來不是這樣的。他不是那種淺嘗輒止,聽到一點點小故事,就莫名其妙被感動了的人。從年輕時寫作開始,阿來跑了幾十年,系統(tǒng)地每年去一些地方,很多地方不知道去了多少遍。在反思自己的寫作經(jīng)歷和經(jīng)驗時,阿來覺得,他不是靠那么簡單的一點點什么“印象深刻”來寫作,而是全面地了解,深入地把握。“我們現(xiàn)在有點太快了,去采風幾天,回來就突然開始長篇大論。我覺得我是個笨人,沒有那個本事,所以要不斷地做很多工作。”
阿來的“笨”,在于他的認真,他的寫作方式是學者式的。雖然每本書的寫作時間并不太長,大約半年左右,但前期準備時間卻要兩三年,比如《瞻對》《塵埃落定》等等。當阿來要寫一個題材時,他首先會做很多很多的案頭工作,只要能找到的書籍他都會找來讀一讀,然后再深入到實際場景中去,去切身感受和細致觀察山川地域風貌、風土人情以及寫作對象的實際生活。
做案頭工作時,學者的描述是有一個觀點在的,而生活的呈現(xiàn)沒有觀點,二者之間往往會有差異和沖突,所需要做的是回到學者所書寫的地方,通過案頭與現(xiàn)實之間的多次往返,不斷校正,最后形成屬于自己的純粹的知識性儲備,形成自己的想法和觀點,這時候,才是動手寫東西的開始。所以阿來不止去一次,而是很多次地去,書中讀到的是過去的狀況,而到現(xiàn)場跟今天變化了的現(xiàn)實做對照,會引起很多想法,于是再收集材料,再考察。比如為了寫《格薩爾王》,因為是史詩,流傳了很多地方,阿來斷斷續(xù)續(xù)用了兩年多的時間,跑了30多個縣,“差不多幾十萬平方公里,油費也得花幾萬塊錢”。
成功需要天才加勤奮,阿來說:“我不是什么天才,就是比較認真而已。我喜歡學者們用的一個詞,叫田野調查。我從年輕時代起寫作就是這樣一種方式,讀書,然后到現(xiàn)場印證,然后再讀書,再印證……”
有些人以為,非虛構寫作需要深入生活,而小說更需要想象和虛構,對生活可以淺嘗輒止。但在阿來的經(jīng)驗中,寫小說也是需要深入生活的。比如為寫小說《塵埃落定》,他用在閱讀史料和實地考察上面的時間就有三年多?!秹m埃落定》中只有人物關系是虛構的,而背后牽涉到的歷史典章、土司制度、宗教等等,甚至寫到的建筑,人物的穿著,他們吃的東西,他們吃東西的方式,每一個方面都有史可依,都可以放到歷史當中還原成當時的真實場景。阿來表示,現(xiàn)在寫宗教、寫佛家的人寫一句“阿彌陀佛”就算描述了,里面沒有任何的宗教文化含量,“我書中出現(xiàn)一個形象,他是什么職業(yè),我不可能容忍他背后一點知識也沒有”。
“無須深入生活,我就在生活之中?!边@是另外一些作家堅持的信條。阿來的路則是另一種。在他看來,作家有不同的類型,有的人可能一生都在書寫自己的內心世界,熟悉自己的生活就夠了,比如普魯斯特。過去對“深入生活”的理解也有偏頗,尤其是在上世紀80年代以前,那時候認為別人的生活才是生活,應該表現(xiàn)工農兵,知識分子的生活不是生活,所以知識分子的自我書寫比較少。而今這個偏頗不存在了,以自我為中心寫自己的生活當然是沒問題的。但有時候,一個作家慢慢地就會不再滿足于對自我的簡單書寫。阿來年輕的時候寫詩,詩歌是很個人化的,主要是對自己的觀察,是“深入自己”,有些人可能會一輩子樂此不疲,而有些人則最終超越自己的生活范疇,去寫這個社會更深廣的方面。
然而再深入,畢竟還是他人生活的局外人。不過,局外人的感覺,也恰恰是文學所需要的。阿來認為,文學一方面要很深入到生活當中去,另一方面也要有抽離的能力,作家本身就是一個冷靜的旁觀者。也就是說,情感上認知上首先要進得去,同時也要出得來。阿來更強調要進得去。如果只是偶爾去一個地方,什么都不熟悉不了解,那么只能做旁觀者。所以阿來會經(jīng)常去一些地方,跟一些人在一起,有時候他離開三四個月或者一年半載后再去,人家并沒有覺得這個人離開很久,而是像老朋友一樣。經(jīng)常到一個地方去,阿來也在參與當?shù)氐氖虑椋斑@種參與感是一定要有的”。還有一種情況是,有的人會進入很深,卻出不來,阿來認為,對于生活,包括對自己的生活,也應該有抽離的能力,當自己的旁觀者,這對文學創(chuàng)作來說很重要。
生活中難免有殘酷冷漠,而阿來作品中往往有溫暖的東西。在阿來看來,藏區(qū)無非是生活艱苦一點,但是古代人的生活更艱苦,古代文學中反而充滿了美好動人的情感。精神和情感狀態(tài)不是用物質水平來衡量的,如今我們唯物質的時候,每個人看起來光鮮,情感和精神狀態(tài)其實很糟糕,“比如跟在草原上住在帳篷里相比,我相信我的精神狀態(tài)并不會因為我今天住五星級酒店就提升了?!卑硐矚g的那些文學作品,被我們記住并奉為經(jīng)典的東西,都是講人性溫暖的。其中也有對社會表達質疑和批評的,但是質疑和批評也是建立在對社會有更美好的期待之上的,比如杜甫會寫社會問題,白居易會寫深懷同情的《賣炭翁》。今天的一些作品卻走上歧途,借寫社會的黑暗面來發(fā)泄不滿,阿來認為,這樣的寫作背后缺乏一個善意的動機,與我們從古到今的傳統(tǒng)并不相符。阿來希望文學是增進人的溝通和交流的,文學有責任反映真相,但是反映真相是為了社會往好處發(fā)展,所以文學中應該有溫暖而美好的東西,“否則,文學就沒有從古到今存在的理由了”。